19 清明节 (第2/2页)
曲半青扬声让这家伙上楼梯慢点,下一秒就听见他撞到脚趾的吃痛声——
“哎呦哎呦!”
曲半青摇头叹气,目光落向相册,穿狗狗卫衣的小孩咧嘴笑得无比灿烂,全然不顾一口牙豁子有多滑稽。
他低着头小声嘀咕——
“笨蛋长大了也还是笨蛋。”
隔日清晨天光透亮,仍有似雾非雾的牛毛雨乱飘,宁知夏把车开来19号院前停下,将准备的纸钱花束都放进尾箱。
老家在余城边缘的古镇,那地方山路十八弯也没有高铁站,去一趟恐怕得四小时。
以往曲半青说不准会同他一起去,不过今天要上门的客人有好几位,曲半青笑了笑:“没办法走不开,你回镇上时顺道去孟奶奶家买份叶儿粑回来吧。”
“好啊,我可想吃了。”那家老店生意好,可能会多排会儿队,不过那是他们小时候经常去买。
宁知夏乖乖地点头答应,把背包丢进副驾打算上车。
“等一下。”曲半青忽然叫住他。
宁知夏扭过头看去,身旁的好友今天穿了新买的家居服,眉眼如往常般温柔含笑,他从小就精致,就算不出门,每天都会打扮一番。
“怎么啦?”宁知夏问。
曲半青有点纠结地抓耳挠腮,最后按住他脑袋摸摸,转身去屋里。
他很快拿着个纸袋出来,絮絮叨叨道,“给你准备了三明治便当,路上记得在服务区吃,乱七糟八的凉面米粉别碰,也别连续开车。”
宁知夏有些怔忡,熟悉的念叨让他情不自禁地嘿嘿笑起来,欢快答应:“知道了,晚上再见!”
“嗯。”
如同从前每次放学回家在路口分开那样,曲半青无数次地微微笑着说,“再见,知夏。”
然后他们又会在第二天相同的地方碰见。
灰色电车慢慢驶过熟悉的小屋,宁知夏摸着方向盘,鬼使神差地偏头看了眼右视镜。
就像大学报道在高铁站分别那年,镜片里那道小小的身影还在不停挥手,渐渐,渐渐,消失在转角的视野里……
老家的古镇没有开发旅游景点,依旧是儿时记忆中的模样。
当然,崎岖的山路也是。
爷爷安眠的陵园需要再翻两座山,宁知夏开到时,胃里直冒酸水,坐路边缓了许久才抱着纸箱往园区里面去。
远处青山玉带薄雾弥漫,苍绿松柏挂着透明雨丝,上百座墓碑在风水极佳的福地安宁耸立。
宁知夏找到了爷爷奶奶合葬的墓碑,俯身哼哧哼哧擦拭碑石。
铁盆里的纸钱燃起橙红火光,映照在青年紧闭的眉眼。他跪下身磕了三次头,忽而笑起来,喋喋不休地说起最近的事。
比如19号原来是神奇的位面连接点啦,曲半青又回余城啦,认识了几个非人朋友啦,管理局新上任的小奥局长很爱甜食啦……
他一口气给二位老人说完,铁盆里的纸钱也随之变为灰烬。
“还有那件事…您不必挂念。”宁知夏把花束放在墓碑旁,垂眼对灰白照片中的老人笑笑,“我这辈子绝对活得比谁都精彩,这就足够了。”
他给左右邻里的墓碑插了点香烛,又陪在墓碑旁看了一会儿远处山水,看着时间差不多了,才端着铁盆缓缓离开。
山中的天气说变就变,回程路上天边积满厚重的云,前窗雨刷不停摇摆,很快又布满水痕。
雨天山路难行,宁知夏不敢再开下去,恰巧半山腰有不少农户的自建房,便从小路拐进去,拿着雨伞匆忙下车。
“男娃娃是来上坟的哦?雨大得很,里面躲点。”屋主老太太见他被雨淋得像只落水小狗,操着一口乡音在屋檐下招呼。
“嗯嗯。”宁知夏一边道谢一边收了伞缩过去。
清明落雨纷纷,周边长满青苔的石板台阶被屋檐雨滴冲得湿滑光亮,反射着窗口不算亮堂的灯光。
宁知夏看了眼时间,忧心等会儿回镇上还赶不赶得及买份叶儿粑。
然而雨势不减,很快有辆红色三轮车停下,一对颇为眼熟的夫妇用手挡雨,迈着踉跄的脚步踏水过来。
宁知愣了一下,随即有些欣喜:“曲——”
他们几步跨上台阶,脱开破烂的雨衣拍水,怕水珠溅到旁边的青年,客气又局促地念叨:“不好意思不好意思。”
宁知夏脸上的笑意渐渐收敛,他茫然地看着面前的中年夫妇,两人周身气质却与记忆中完全不符。
而对方似乎也完全不认识自己,就像是初次见面的陌生人。
宁知夏讷讷地移开目光,垂着脑袋不禁愣神。
“哎呀,这么大的雨就不要去了嘛!”老太太显然与他们认识,从屋里拿了几把伞和挡雨的塑料布。
“要去的,算好了时间不能改,每年就看小青那么几次,我们想得很。”男人念叨着,感激地接过那些东西,与妻子互相搀扶着又走进了雨幕中。
听见耳熟的字眼,宁知夏张了张嘴想喊,但又不知该如何开口,扭头问身边的老太太:“您认识他们?”
“曲老头的儿子儿媳,以前隔壁镇买酒的嘛。”老太太叹气,“年年大老远回村里看娃娃,七岁走得早,你们年轻人不讲究这些,他们是要卡着时间点去上坟。”
宁知夏瞬时抬眼,惊诧道:“七岁没了?”
“是撒,造孽哟,十几年前闹山洪,好多娃娃在山上耍被卷走了,曲老头一家到处找。”
老太太说起来就直叹气,“后来就他们找到了尸体,说是有个很高的好心人捞上来的,黑灯瞎火啥子都看不清,也没顾得上好好感谢人家,其他娃娃都不知道被冲哪里去了。”
宁知夏有些心神不安,略显急切地问道:“那孩子叫什么?”
“曲青,青草的青。”
老太太默了好半天才记起来,她背着手进屋,无奈地低声喃喃着,“都说贱名好养活,怎么就没压得住呢。”
算是无数巧合里唯一的例外,宁知夏心里说不清道不明地松了口气,他朝那辆三轮车投去一眼,脊骨缝里却像丝细火闪刺而过。
老人还在絮絮叨叨说着当年的洪灾,宁知夏浑身僵直已然一句也听不进去了。
因为他看见三轮车里破旧的塑料雨帘被扯下来,蓝白条纹的新塑料布重新覆盖住车厢……
也覆盖住沾满雨丝的灰白遗照。
宁知夏喉咙干涩得发苦,脑内那丝平行世界重合的幻想泡泡瞬间咔嚓皲裂。